編者的話//
Hong Kong Stone Age
Hong Kong Stone Age
石頭的精神
在二十世紀初混凝土未曾普及之前,來自大自然的石材,是建築物最常用也最堅固的物料。不同石材因應其形成過程、箇中礦物成分和組合的不同,在色澤、紋理、結構、硬度都不一樣,除了應用於各類建築或者基建,更往往被賦予某種喻意和精神價值——在電影《粗獷派建築師》當中,為了打造教堂最重要的神壇,建築師特地由美國前往意大利偏遠山區的卡拉拉石礦場,選擇了一塊當地出產的純白色大理石,為粗獷冷峻的混凝土建築,添上純潔無暇、接近聖靈的一點光。
卡拉拉的純白色大理石,一直是不少藝術雕刻作品的材料。至若日本的枯山水庭園,用砂子代水,以石象徵山或島嶼,營造出流動卻又侘寂的精神意境;在中國山水畫之中,山和石更是磐穩深邃的精神意境投射。石頭雖然沉默無言,看起來紋風不動,卻自有精神甚至靈氣。
對於香港人而言,除了郊野及地質公園內的奇岩異石,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接觸的,唯有「石屎森林」。但回溯香港自十九世紀開始的「建城」過程,甚至更早時期的歷史,你卻會發現,石頭曾經如此不可或缺地塑造了這個地方的城貌、產業、生活,甚至變成某種精神的投射。
#REmember #REmarks
十九世紀歐洲人來到香港,首先看見的是「貧瘠的石頭」。但他們隨即發現,香港的石頭原來一點都不「貧瘠」——翻開十九世紀的舊照片,大部分建築物都是就地取材,利用本地花崗岩石興建;而早於清朝時,已有大量客家人在香港從事採石及打石工作,花崗石更成為本港早年最主要的出口產品,形容當日的維多利亞城為「花崗之城」,並不為過。隨年月消逝,建築技術的進步,加上香港地少人多、空間有限的問題,各種以本地優質花崗石建成的地標,卻隨著城市規模擴張而陸續清拆、消失。雖然當中有個別例子能夠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如尖沙咀火車站大樓六條羅馬式圓形花崗石柱,在車站搬到紅磡後,被重置於尖東百周年紀念公園噴水池旁;由美利樓清拆下來的花崗石塊,則全被編上號碼,日後在赤柱海旁重新組裝),但能夠留下百多年前的原有石材和建築風格的例子,畢竟只是少數。
今日路過那些被列入受保護清單中的花崗石建築時,除了建築外型和設計風格,不妨想像一下,如果香港不是盛產花崗石,維城的形象,可會不一樣?同樣地,今時人對於香港曾經擁有為數眾多且性質多元的界石,亦印象依稀,因為界石就像最微小或卑微的歷史地標,毫不顯眼,經常被掩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我們邀來本地少數深入研究香港界石的「香港行跡」團隊,去重組香港界石的分佈和特色,從而理解界石如何在不同的層面上,定義香港。
#REmove #REmind
當舊建築被拆去,原有石材消失,變相也是將石材的來源地——港九各區的山丘及石礦,更徹底地消失。在二十世紀之前,港島和九龍地區,經歷了百年城市變遷,今日已再難見到從前處處都是小山丘起伏的地貌。除了個別例子如尖沙咀訊號山、天文台山等大體維持原貌,更多處的山丘已被移走或削平,發展成住宅、水庫、公園等社區設施。人們只能憑著舊時地名去想像從前,諸如灣仔摩利臣山、佐敦官涌山,以及位於從前「新九龍」範圍內的老龍坑山、觀音山、採石山、京士柏山、窩仔山、嘉頓山、白鶴山、鱷魚山、花墟山、龍山和石山等等,它們原來位於何處,現在變成了什麼,還有多少人記得?或者知道它們如何被改造?
小山丘雖然消失或被削平,部分卻變成獨特的城市空間,成為市民消閒運動的好去處,同時提醒都市人,我們和山的關係,原來如此的緊密。本期邀來「生活營造」團隊,為九龍15座小山描繪了大大小小的場景圖式,從中解構市區小山的特色。這些市區小山往往也藏著不少方便快捷的行山路徑,雖然不屬於郊野公園範圍,歷史和人文景致卻毫不遜色,更有由居民自發營造的社區設施,提供安頓身心靈的好所在。我們亦和致力推動自然保育工作的Parks and Trails 聯乘,邀來插畫家貓珊,繪畫隨書附送的巨型插畫地圖海報,呈現香港市區後山樂園的自然風貌和人文故事。
#REsources #REmains
雖然一直說香港面積小,缺乏天然資源,但「取諸山林,用於城市」,其實也適用於過去百餘年間的香港足跡。香港曾經發展出包括石礦及種類多元化的礦業,盛產花崗岩外,還有方鉛礦、黑鎢礦、磁鐵礦、石墨、綠柱石、石英、長石、高嶺土等,且分佈於港九新界及離島各地,部分礦場如蓮麻坑、馬鞍山、大小磨刀洲等的礦產,更外銷其他國家。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當輕工業及地產金融開始變成主流,加上礦石的價值利潤下降、工人短缺等因素,香港採礦業才逐漸式微。
今日本地仍在營運的礦場雖只碩果僅存(屯門藍地的石礦),但礦業依然在城市的歷史脈絡中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十九世紀中便開採的摩利臣山,如今只剩下路邊藍球場一堵小石壁;曾主導本地石礦業的「四山」(牛頭角、茶果嶺、晒草灣和鯉魚門),區內礦場亦在戰後陸續關閉,變成人口密集的屋邨及工業用地;唯有馬鞍山山上,依然保留昔日礦村的遺產,當中不但有教會機構及鞍山探索館等民間組織推廣礦場歷史文化保育,也依然有居民在山上生活,甚至有礦工第三代為了追求寫作志業,而回到寧靜的礦村。當馬鞍山下已變成了鐵路直達、人口眾多的新市鎮,山上礦村在大部分村民老去離世或搬離後,卻保留了另一種生活形態,豐富了馬鞍山的歷史文化底蘊。
#REveal #REtell
在香港,城市發展經常被排在首要位置,空間運用亦以商業實用性為主,甚至不惜犧牲原有的天然地貌及珍貴古蹟。宋王臺原先所在的「聖山」,意義卻超過一般的小山丘。「聖山」不但連結了八百多年前宋室王朝流亡香港的傳說,四周還有清朝時建立的九龍寨城、二十世紀初的啟德濱花園城市,以至日佔時期開始至戰後逐步發展成全球最繁忙的啟德機場等地標。凡此種種,卻又影響了聖山的存歿,導致宋王臺石被切割並遷離原址。來到今日,當機場已成往事,啟德被重新定位為「體育園區」,宋皇臺花園變成了夾在多條交通要道之間的孤島,當中的宋王臺石,亦由聖山的重要一部分,變成了被重重圍住的紀念碑,被「供奉」在城市中心邊緣地帶,成為歷史圖騰。
即使當下的「宋皇臺站」車站通道內,圖文並茂地展示聖山和宋王臺這段經歷,但人們總是和歷史擦身而過。擁有建築師背景的藝術家許慕義和孫彥,嘗試運用建築專業常用到的數碼繪圖方式,結合不同時代的九龍地圖,以及有關宋王臺各種檔案記錄,將宋王臺石及周邊已大大轉變的地景重塑出來,但目的不在於「如實再現舊觀」,而是重新想像那些不再存在的地景及事物,帶來另一種觀照歷史的角度和方式。
#REtain #REdiscover #REfound
除了建築物,石牆樹亦是香港城市的獨特風景。為了在山坡開闢平地,興建道路及各種建設,港府早在十九世紀便開始累積擋土石牆的技術和經驗,不同年代的擋土石牆不但用上不同類型的石塊,砌牆方式和技術亦十分多變。來到今日,擋土牆及維修斜坡的技術工程已十分成熟,但在半山遊走時,舊式擋土石牆反而增添了不少古意,也叫人想像建城初期如何克服天然地勢的限制。部分古老的石牆更長出了香港獨有的石牆樹,樹根枝幹在垂直的石牆上延伸,或者鑽入牆身的縫隙之間,展現出無比生命力。並非所有石牆都會長出大樹,能克服環境限制的,卻又往往在城市擴張過程中,被剪去鬚根或者切斷枝幹,變得衰弱殘缺,更令那些奮力求存能茁壯成長的石牆樹變得彌足珍貴。
石牆長出大樹成蔭,彷彿是大自然昭告著她的奇妙。而回顧香港180多年前由人們口中的Barren Rock (貧瘠的石頭),變成今日處處都被大自然綠意環抱,中間卻是一個地方如何探索及克服天然地質和生態的條件限制,並塑造出人們心目中理想城市的過程。可以說,香港山頭由開埠之初只見荒蕪峋嶙的山石,到二十世紀初開始廣泛植林,再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確立郊野公園制度之前,百多年間有過很多不同人參與,他們各有專長,各有主張,不斷嘗試,亦不斷從失敗及挫折中累積經驗。香港郊野公園「前傳」,跟郊野公園本身,一樣精彩。
書的終章,我們回到最基礎,呈現本地多座歷史建築的奠基石——Foundation Stone的份量,不只在於所用花崗石或雲石的密度,更在於人們在建設當時,如何排除萬難,將腦海中的構想具體落實。石以奠基命名,也是一份期待——打好穩建基礎,才能紮根。香港,不應只是一座浮城。
︎更多內容:《就係香港》2025秋季號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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