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Hong Kong
Dress Decode

上一期春季號《就係香港》,我們探索了自二十世紀初至今,不同類型的「香港製造」如何「造就香港」。當中的紡織及成衣業,對於戰後香港建立起現代化的工業模式,帶動龐大出口貿易,從而令本地經濟躍進,改變人們的生活條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與此同時,你又可有想過,近百年來「香港人身上穿著什麼」,並不只是個人品味,或者純粹由經濟條件決定。衣著打扮,跟族群的歷史、文化、社會及經濟變遷原來有著密切的關係。We are what we wear這句話,並不只是愛好打扮或「時裝精」的專屬,當中的We,既有個體的我,又有集體的我們;既反映了現實生活的需要,亦離不開我們內在的想像和憧憬。


#REvisit #REcover #REprint


如果有時光機能把我們帶回到從前,當香港仍然是一個以漁農為主的地方時,走在街上,那些人會穿著什麼?是頭上戴著涼帽、身繫著黑色圍裙、腳穿木屐的客家人?還是不穿鞋子,卻戴上竹笠,並穿著用薯莨汁漿洗的麻布衣服的蜑家人?當時空移動到香港成為貿易商港的十九世紀中之後,你或會遇到西裝革履或者身穿著不同民族服飾的外國商人?或者堅守著傳統中式長衫馬褂的華人? 任何一個地方都曾經歷「改朝易服」的階段,有別的只是人們換上什麼,以及每種服飾裡頭承載了怎樣的傳統。服飾也許是飲食之外最能說明香港這個移民社會的多元特質,以及隨著城市逐步發展而出現的各種新興階層—十九世紀中後,洋行買辦、警察、軍人、獄卒、轎夫、媽姐、醫生、護士、傳教士、教師、學生⋯⋯每種人都有自己的「Dress Code」,人的身份開始由工作和階級去定義,而衣服則將這種定義變成讓人所共見共識的符號。 衣服亦是標記著文化移徙的重要符號。二十世紀初民國成立後,各種衣著潮流包括「文明新裝」或長衫旗袍在短時間內起落變化,身在南方的香港也沒有被排除在潮流之外。當你重溫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極其繁盛的月份牌廣告畫,美女穿著時髦的中西式時裝;再看看同時代的香港歷史照片,便可以感受到,再動蕩艱難的歲月,人們對時尚潮流仍然有所追求。到了四五十年代,從戰爭苦難後重新活過來,人們身上換上中西新舊共融的衣著風格,成為當時不少外國攝影家熱衷去捕捉的香港面貌;五十年代之後,更多移民帶來了大江南北不同文化,加上戰後新生代形成的新生活意識型態,都反映在當時的流行刊物如《良友》雜誌及《十三點》等漫畫之上。


#REvive #REmade #REmember


在變幻成為恆常的歲月裡,有些人,有些事物難免會被淘汰、遺忘,能夠留下足迹的,總有著個人際遇及時代脈絡的偶然與必然。經歷過戰爭和流徙的一代人,都會很明白,心隨流水,掙扎求存的滋味。大批長衫和西服裁縫在戰後由上海及其他地方來到香港,在語言及文化隔閡的環境下,他們大都只依憑著從小練就的裁縫工藝去謀生,每天埋首在長衫或西服工場當中,將裁床變成工作及休息空間,同時也帶來了華美優雅、手工精巧細膩的女士長衫及男士西服,甚至結合更多西式剪裁技巧,形成香港獨有的風格。 上海裁縫的精工,廣東裁縫的效率,都令Tailor Made 變成一門蓬勃的行業,更多人將孩子送往學習裁縫工藝,希望能靠一技之長謀生;價廉物美的度身訂造服裝,更成為當時西方遊客及隨戰艦來港的軍人,帶回家鄉的手信首選。在七十年代之前,長衫美女在荷李活電影及其他媒介的推波助瀾下,成為西方人眼中的東方icon,長衫也是當時香港女性最日常的打扮:日常社交、辦公職場、出席隆重儀式,或者郊遊活動,每天都在展示著真人版的《花樣年華》。同時期,Bespoke西裝成為香港地「先敬羅衣後敬人」的重要門檻,「洋服店」不只集中在中環、灣仔或尖沙咀等商務及遊客區,更散佈港九各區。但這些都隨著八十年代後成衣及外國品牌時裝的普及而漸漸告退。來到如今,舊式洋服店和長衫舖賣少見少,剩下來的亦歷經搬遷及轉型。雖然長衫工藝已入選了非遺項目,而坊間依然有不少由新世代經營的Bespoke西裝店,但隨著上一代裁縫退休離世,傳統手藝亦消失得八八九九。


#REflect #REthink #REform


「度身訂造」在數十年間由普及變成小眾,同樣「失傳」的,還有「自己造衫」的傳統。六十
年代「香港製造」工業起飛,尤其是紡織廠及 製衣廠的勞動大軍,女性更是不可或缺的一員。這亦是香港女性經濟自主,從而開始改變社會地位及自我意識的重要階段。「自己造衫自己著」,成為戰後的Baby Boomers告別傳統,建立自己品味的重要途徑。當時很多女性都會報讀一些社區中心剪裁班,也有不少人攻讀各類專科學校,由設計、選料、剪裁、車縫等一手包辦,為的是製造一件合自己心水的衣服,表現自我個性。無論當時的女性有沒有自主意識,六七十年代的香港,走上現代城市生活節奏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工業及經濟發展上,亦是一個成衣取代紡織品成為主要出口商品的重要階段。廠家面對著形形式式的配額及關稅限制,不斷開拓新的產品作為應對—依仗戰後本地人口勞力密集且成本低廉的條件,發展出香港特色的刺繡衣飾之餘,更將手工藝變成可大量複製的標準化工業產品。加上自由貿易的優勢,亦令香港變成潮州抽紗工藝貿易的重要據點。這些刺繡品後來都因為市場及人力成本增加而陸續消失, 卻為Made In Hong Kong添上充滿人手觸感的一頁。 在工業出口以外,六七十年代亦是本地校服製造業擴張的重要階段。人口增長、教育普及,學校數量大增,都是令校服製造業變得蓬勃的主因。也基於香港有著中西文化共融及宗教多元的特色,令校服設計也十分多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校服雖是制服一 種,設計以功能出發,近年卻出現時裝化的變款趨勢,背後折射了本地社會及人口結構、老師及家長心態、以至學制的深層改變。


#REmode #REimagine #REfashion


時地人的互動關係,向來微妙。活在大時代大環境內,人們總感覺自己被動地推著走。但到了某個時刻,回頭去檢視,卻又會發現,一切的改變其實都離不開由人去帶動。八十年代香港步入「黃金年代」時,消費和享樂方式亦邁入新階段,更多外國品牌時裝引入,滿足新冒起中產的品味、媒體上出現更多樣化的專業女性形象,以至港產片及流行音樂的大行其道,都是最好的說明。在當中,觸覺敏銳的媒體人、時裝人及電影人,各自在不同範圍發揮影響力,無形中改變了很多香港人的識見及衣著品味。 這些新興的潮流時尚,在當時的港產電影及流行音樂中呈現並加以演繹,影響遍及本地及海外華人社會。美術、服裝和形象指導開始變成創作團隊的核心一份子,甚至構成了電影的敍事風格,或者演唱會舞台表演的重要部分。有份參與並建構這種港式流行文化獨有的「時尚感」,還有和服裝指導合作無間的戲服、歌衫裁縫,兩者之間對衣服口味、想像力及手藝,才能配合到導演及美術指導構思的電影世界,歌手亦得以在舞台上發光發亮。 有趣的是,無論是時裝設計師、服裝指導、裁縫或者校服商,都曾經滙聚深水埗,且各自找到自己所需。背後當然跟二十世紀二二十年代開始,深水埗已逐漸發展成為本地織造業的集中地有關。到了六七十年代,製衣業的起飛更令深水埗變成本地最重要的「製衣業生態圈」,供應無限選擇的布匹及各種配料,更雲集工廠、山寨工場、成衣批發及零售商店,甚至衍生出像棚仔這種特殊的空間,成為深水埗的重要特色。近年政府悉力推動這裡變成首爾東大門般、結合創意設計和產業於一身的社區。在轉型過程中,那些留下來與被消失的,如何影響著轉型的成與敗?


#REcreate #REconnect #REmedy


曾經佔去本地成衣出口重要一環的針織成衣,在工業外移及深水埗的轉型中,也在經歷工藝承傳和轉化的過程—當成衣及大量製造的舊有模式退場,工藝卻仍未消失,像本地紡織品最大製造商之一的羅氏,便通過與不同機構及創作人的聯乘項目,在REcreate的過程中,有資深工匠的投入,亦有新晉設計師結合香港在地文化的創意思維,不斷擴展針織工藝的可能性。同樣地,時裝設計師Toby Crispy近年更將自己定位為「時間裁縫師」,通過舊衣服升級改造,以及慢針黹的社區項目,去連結人與衣服,人及地方的關係。我們更特地邀請Toby Crispy創作今期的封面,在一件二手白裇衫上,再現出藏在街頭改衣檔裡的人情故事。 百多年來,香港街頭巷里曾經分佈了為數甚多的改衣檔口,或改衫或織補。但近二三十年間,雖然改衣店依然四散在商場或商廈內,但街頭改衣檔卻逐漸消失。當你摸著封面上經過藝術手法處理的改衣檔刺繡時,會否願意一起思考,一件有溫度、有質感的衣服,如何變成一個最貼身的情感載體, 讓我們看到自己,看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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