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香港人影,香港人間

每年年末,人們都會回顧及總結過去一年的經歷,選出「最有代表性」的人和事,彷彿會有助於來年有個新的開始。

回顧是總結,回顧更是為了未來。2023年剛過去,當我們回顧過去一年的自己及香港的經歷,是感覺很模糊?還是有些人、有些事始終不想忘記?人們常說,當下資訊爆炸,影像氾濫,如果一年間的「舊時身影」已令你感覺負荷太重,那麼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遠,回到攝影術初始發明並隨即引入香港的180多年之前,那些曾在照片上出現過的人,由至愛至親到街上的陌生人,由室內影樓轉眼來到街上抓拍; 由當下漫遊雲端存照,再翻開封塵數十年的家庭相簿,甚至摸著百年前的舊照片,這段走入「香港人間」的旅程,讓你烙下印象的又是哪些人?


#REview‭ #‬REcord
香港好多人


要討論照片記錄了香港人一副怎樣的面貌之前,或應要先去了解攝影術的誕生,它又如何來到香港,以及不同的攝影技術及傳播媒介如何主導影像的產生及傳播。

可能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當法國在1839年宣佈攝影術誕生時,其時的香港亦正經歷重大轉變。後來的我們將之簡單地歸納為「小漁村變大都市」。1842年香港成為殖民地,十來年後,便有西方攝影師帶著當時「先進」的攝影機來到香港及華南一帶,影風景也影人像相。當時一張照片是何其珍罕,以至每一個出現在照片的人,都是那麼的「獨特」,他們要不是政要就是富人,或是在西人眼中充滿「異國風情」的蜑家婦女,但即使地位或財富再高再多,都不及自己的面孔可以「永久」地留在相片之上那麼難得。「有圖有真相」,讓從前的他們,成為十九世紀中期的香港「代表人物」。

來到二十世紀初,香港已晉身為繁華的貿易港口,造就了不少商機,吸引了更多四方八面的人前來。而觸覺敏銳、勤快肯學的「香港攝影師」,像黎亞芳及許多其他,老早就從洋人身上學習攝影術,甚至青出於藍,更多照相館在維多地亞城中心出現,影相變成一種時尚潮流。那個時候,「上館子」照相的,也不限於從前的達官政要,還有很多以經商致富的新興「中產階級」,照片中出現的人也更林林總總,單是種族多元,相信連今日的人也會感到難望其項背。當人口增加,經濟繁華,社會需求愈多樣化時,商業機構、學校、軍隊、警隊、無論紅事白事,都開始找攝影師去記錄。相片數量愈多,除了說明攝影技術愈普及,也是社會生活漸趨複雜的證明。


#REgain #REmind 
消失的一群


有人就有特權階級,差別只在於誰可以擁有特權;而在銀子鈔票以外,又用什麼去表現他們的與別不同?十九至二十世紀初香港,由華洋結合而生下的Eurasians,穿著西裝上中央書院接受西式教育,卻又秉持著中式禮教家庭倫理,並以從事買辦致富的,雖然不止何甘棠一家人,卻只有何甘棠當年建起的大宅「甘棠第」仍然屹立在今日半山,而因為何甘棠和女婿謝家寶同時熱衷攝影,家族中人不但會上影樓,或者由專業攝影師在家中大花園拍攝各種家庭合照,謝家寶更是一百年前本地極少數擁有「活動攝影機」的人,所以才能留下過千張家庭日常生活的“snapshot”,甚至一批十六厘米影片。若沒有這些保留到今日的「家庭照」,人們或者未必知道他們曾經如何的「特別」; 更無法想像原來二十世紀初的香港,已有人過著儼如美國作家費茲羅傑經典小說《大享小傳》中的浮華生活,差別只在於在洋化的生活方式下,他們有著根深蒂固的華人身份認同。

一百年前香港的國際化程度,可堪媲美甚至超過了今日的「亞洲國際都會」,Eurasians就是最出色的「主角」。然而在戰後,更多香港人擁有外語能力,買辦制度漸被取代,社會經濟結構轉型,曾經顯赫的Eurasians因為家道中落而陸續消失於公眾視野,只剩下舊照片證明他們曾經比煙花更燦爛地活過。而在茫茫人海中消失的,亦不止是他們。舊照片經常出現的人力車夫、轎夫、碼頭挑夫、媽姐、 蜑家人等等,都是隨著香港城市發展而先後消失的族群。但曾幾何時的街頭,他們就像今日的的士司機、快遞員、外傭姐姐一般常見……


#REmember #REminiscence
#REcall #REtain
照相館的儀式感


當幻變成為香港的特徵,人們便會用各種方法去適應。有人善忘,更多人選擇性地記憶。而攝影走向全民普及,一方面是因為器材和技術的進步,更主要原因可能是人人都希望填補「生命有限」的缺憾,於是「留住每一刻」便成為影相最有力的理由,尤其是那些「生命中的重要時刻」包括出生、成長、結婚、生子……在八十年代家用照相機成為主流之前,上照相館除了拍證件相,更多是在各種人生大事時留住美好歡樂時光。照相館成為香港人喜慶團聚的代表,一家人在歐洲宮廷式佈景前大合照象徵著齊齊整整; 躺坐在「飛碟櫈」內影BB相才是歡樂童年,幸福婚姻更不能缺少一張以九龍塘歐式花園別墅為背景的婚紗相……

如此,由中環到上水,由本地人到上海幫,照相館在戰後香港遍地開花,為美滿人生建立了不少「固有標準」,雖然介乎虛實之間的佈景和美學不一定為今日的人受落,然而昔日上影樓拍照的儀式感,卻成為不少人的共同記憶:穿起新衣服,梳著新髮型,拖著父母親或兄弟姊妹的手,端正地站/坐在鏡頭前,乖乖地聽著攝影師的指示,那是一種手機拍照無法觸及的體驗。今日碩果僅存的數家舊式照相館雖然垂垂老去,在人們眼中仍然有著一種獨特的「魔法」,登上唐二樓,踏入影樓一刻,面對鏡頭展示未曾見過的自己;也有人醉心收集與昔日照相館相關的舊物設計,並投入照相館空間的保育工作。近年部分年輕世代厭倦了手機拍攝的自動化及公式化,以及過分的「完美」,不但令菲林攝影回歸,連即影即有相機或者早期解像度較低的數碼相機都成為潮流。在潮流背後,跟照相館的儀式感又何嘗不是異曲同工?


#REmode #REcap #REfract
當你見到當年星星


從前說攝影改變世界,後來人們說手機改變世界。從前的相片需要沖灑在相紙上,現在的相片存放在雲端之上。但在不同年代,人像始終是最普遍的拍攝對象。手機自拍讓人人都可以當主角,不只是在相中,更在鏡頭後掌控自己的形象:自拍角度、美圖方式,藉著各種手機程式都可以「自我完善」,生成的形象照也隨時在社交平台上發佈流傳,甚至互相影響,人變得愈來愈相似,應驗了安迪華荷在半個世紀之前的「預言」,人人都可以成名,分別只是受關注和消失的速度更快,可能連15分鐘都沒有,如是,明星偶像也瞬間「落入平民眾生之間」。但在戰後香港,電影、音樂等娛樂事業隨著社會蓬勃發展時,六十年代時由邱良等紀實攝影師拍攝的邵氏明星相,到八、九十年代由著名導演楊凡拍攝的「明星照片」,由黑白的簡樸,到五光十色的繁花盛放,都是香港娛樂事業由起步到高峰的見證。當你見到當年星星,星星背後,你又看到什麼?

在片廠拍攝明星相時,邱良和鍾文略等香港攝影家,也在街頭四處遊走,記下那個大環境捉襟見肘卻人人懷抱著希望的香港社會。街頭上的孩子們最為攝影師喜愛,天真笑容總是不缺,另一邊廂的大叔們,卻因為生活重擔而令他們鮮會展示笑容。童顏和大叔,笑與不笑,都變成獅子山下傳奇的一部分。而這些本地攝影師的視角,又明顯地跟當時到訪香港的外國攝影師不同,Foreign Gaze未必都屬遊客式獵奇,像五、六十年來港的荷蘭攝影家Ed van der Elsken,以及八、九十年來港的加拿大籍攝影師Greg Girard,便都醉心於呈現Unseen的香港人面貌,以及每張臉後面的故事。


#REveal #REconnect
#REdefine
我是我,我又不只是我


說攝影改變世界,更準確去說,應是攝影改變了人們觀察自己、觀察世界,以及觀察自己和他人以及世界的關係。社會景觀的變遷,反映在大量今昔對比的地方相片中,喚起人的記憶。那麼人心及情感的變化,又如何得見?歷來無數攝影家都以拍攝知名人士肖像而登上殿堂,那些以肖像去進行創作的藝術家,則示範了另一種懷抱,擴闊觀者對於肖像的定義,甚至讓肖像/自拍像成為串連歷史、地方、家庭、世代以至人為何存在的意義。黃楚喬和朱德華兩位都是自八、九十年代開始便持續以人像攝影進行創作的藝術家,作品中會見到他們的朋友、家人、客戶、他們本人,還有香港社會和歷史的種種變化,個人與集體的關係,以及人對於時間這個終極命題的思考。至於八十年代中出生的建築師許慕義,則藉著祖母的舊照片開展一趟記憶的旅程,尋找祖母失去記憶之前的人生經歷,同時也在探索記憶幽微的深處,真實和虛構的微妙關係。

時間對於人來說,又溫柔又殘酷。時間一分一秒,年年月月地流逝,讓人漸漸成長、成熟,昔日的小女孩長成大人,從前的徒弟仔變成大師傅; 時間的殘酷也在於,當一切如逝水般無法逆轉,即使是失去至親,最愛的人遠離,人還是要一分一秒,年年月月地過活。是消極的捱,還是積極去拼,取決於個性,更在於人和人的情感和連結。「香港人間」最終章,是一個有關傳承的故事,今次的主角,是一個承繼父業的女兒,以及數位得師傅技術真傳的徒弟。專門負責電影後期音效製作的 MBS Studios ,是香港業界中的翹楚,創辦人曾景祥在2017年離世後,女兒承繼了一大堆比樓房還要昂貴的機器,以及一個解散了便不復再有的團隊,在過程中,她重新認識只能在舊照片中去回憶的父親—最珍貴的傳承,原來就是人間的溫度。


︎更多內容:《就係香港》2023冬季號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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