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國境之南,香港以北

1991 年,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完成了《鸛鳥踟躕》
(The Suspended Step of the Stork),影片尾聲有這樣的一幕,一對戀人在希臘與巴爾幹半島分隔成兩地之後,只能在河的兩岸分開舉行婚禮,儀式上,新人互相向對方揮手,前來祝賀的人也只能分別簇擁著新郎和新娘。長鏡頭下無聲的婚禮,竟如喪禮般憂傷。當河水靜謐地流淌,也將人心阻隔成孤獨的存在。

「我們還要跨過多少邊界,才可以回家呢?」

這也許是電影中將「邊界」的象徵意義最深刻地詮釋出來的畫面之一。現實世界中,邊界毫不詩意 ; 由政治、戰爭、地理、經濟、歷史、 文化、意識形態以及各種因素造成的邊界,定義了政治性的疆界、地方的規劃管理、社會運行的方式,人的視野、生存狀態,乃至情感的歸屬。無論過了多少個世紀,世界上依然存在著無數的邊界,新的界線也一直出現,小小如香港,也不例外。雖然沒有《奧德塞》般的史詩式經典,歷史也不若希臘和巴爾幹半島般複雜糾結,但香港一直存活在不同時代切定的界線之下,人心也隨著界線的變化而流動⋯⋯


#REtrace #REvisit   
新界,在哪兒?


流動、變化,一直以來都是香港特質,就連土地本身的歷史也會因應環境而改變 ——「新界」始於 1898 年英人以 99 年為期的租借條約,但這片地方原所屬的「新安縣」,歷史卻可以追溯至明萬曆元年 (1573 年 ) ; 再往上溯的話,當這地方還未歸入其時新成立的「新安縣」前,有記載自宋元間已有無數村落、大片田地、墟市和渡口等等存在。「新界」,其實一點都不新。

由劃界那刻起,深圳河南北地方一分作二,以北仍屬「新安」,以南則改名「新界」,也將內地和香港隔開。換了一個新名字,命運從此逆轉。往後的新界,作為九龍的「腹地」,不但讓英人進一步提升邊防和交通,成為水源和糧食的重要補給地,同時更決心拓展九龍市區, 將界限街以北由茘枝角至鯉魚門,由西至東一大片土地劃為「新九龍」,將鄉村變城市。而戰後新界更成為衛星城市和新市鎮的重點,興建公共房屋,發展工業,安置內地來港的激增人口。但與此同時,新界鄉郊大體仍保持著傳統村落的面貌,未幾更劃定大面積的郊野公園 ⋯⋯種種都令八十年代之前的新界一方面迅速發展,卻又保持著舊時模樣。只要對照十九世紀中的「 新安縣地圖」與二十世紀之後不同年代的地圖,以及戰後至六、七十年代,當攝影及新界旅遊變得更普及後,由不同旅行家、攝影家或藝術家留下來的「新界風光」,都會見到一個舊中帶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新界。重遊地圖上、黑白照片或水彩寫生中的新界時,新界曾經儼如一個城市化之前的「美麗新世界」, 讓人織出一個鄉郊自然的美夢。


#REthink #REspect   
他們的新界


在「新界」轉型過程中,行政體制也一直在變化。由二十世紀初成立理民府,到八十年代變成各區政務署 ; 由早期的新界八約,經過多次分合,最終變成現下全區十八區中的其中九區,新界分區方式多次因應新的規劃而變動, 主責官員也由理民官變成政務署官員。在這數十年間,自 1957 年開始任職南約理民官,至1988 年從新界政務署長退休的許舒 (James Hayes),可說是目睹新界變遷其中一位最重要的人物。其時很多新界地區從漁農為主的鄉郊,變成人口密集、廣廈林立的市區。精通廣東話的許舒詳細觀察、分析和記錄新界鄉村在城市化之前的原來面貌,以至後來變化,都成為研究新界的重要參考。

「外來人」許舒有份參與新界的變遷,在地的「原居民」則決定了新界的面貌。昔日英人租借新界時,世代居於新界的氏族為了「保家衞族」,曾作出武力抗爭。英人取得新界後, 選擇對新界實施「間接管治」,然而隨著城市範圍擴展,土地需求大增,向原居民徵地變得更迫切,七十年代初實施的「丁屋」政策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從前新界人主要以村落及宗族作為身份定義,丁屋政策令原居民形成了一 個「建屋權利共同體」。無論他們是否「特權階級」,「原居民」無疑將新界悠久的歷史淵原、 香港的城鄉變遷,過程中不同族群對新界土地價值的定義等,糾纏成一個難分難解,卻只存在於香港的癥結。


#REzone #REmove   
九龍的城,原是新界的鄉


丁屋政策讓新界原居民擁有「特權」,但由茘枝角至鯉魚門之間,雖然位於界限街以北,在 「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中乃屬於「新界範圍」,但自港英政府在三十年代將這一帶以「新九龍」 命名後,「新界人」就變成了「新九龍人」,不但未享有新界原居民的同等權益,甚至在城市化過程中「身先士卒」。

位於九龍東部的竹園鄉、牛池灣鄉和茶果嶺同屬於「九龍十三鄉」,都是歷史悠久且具規模的九龍村落。戰後,十三鄉不少村落混雜了大量內地難民搭建的寮屋,後來又隨著當局清拆重建騰出土地興建各種住宅而相繼消失。今日來到這三個僅存下來的村落時,不但人們會容易將鄉村和寮屋歷史混為一談,它們也隨著周邊社區發展而愈漸被邊緣化。2019 年《施政報告》宣布將會重建竹園村、牛池灣村和茶果嶺村,這些「城中鄉」的存在,是昔日九龍曾經是鄉郊的歷史印證; 他們的消失,也意味著這一頁將會成為歷史的殘言斷章。

「九龍十三鄉」因為「新九龍」發展而消失, 但比它們更早消失的,則是界限街附近的深水埗村和九龍塘村。二十世紀初英人著力開發九龍,深水埗填海土地吸引華商在區內投資,將深水埗由原來華洋界線之間的「三陋巷」,變成九龍最繁華的商住區之一,臨海農村也因而消失。而原來的「九龍塘村」本為一條客家村落,村民種花為生,每天前往華洋界線上「跨界」將鮮花出售給花販。1912 年義律開發「九龍塘花園城市」,建立九龍區內至今仍然少有的低密度洋房住宅區,九龍塘村也被政府徵收, 變成今日花墟山一帶的公共休憩用地。當時界限街的西端仍為未填海的九龍城和啟德,區內除了城寨和九龍街,更雲集了多條村落,其中早於南宋時代便建村的衙前圍村,是現在僅餘下來的一條,但昔日圍村格局早已變得支離破碎。試想像,如果昔日的華洋界線不是這樣劃定,今日的深水埗、九龍塘和九龍城,又會否完全不一樣?


#REdefine
#REdiscover #REseek   
邊界由誰定義


借租新界前,界限街是「香港邊境」; 借租新界後,香港邊界線北移,範圍也由沙頭角延至后海灣一帶。雖然河流將深圳和羅湖界分南北, 但在五十年代之前,中港邊境並沒有嚴格限制兩地人進出。1949 年後政治局勢改變,港英政府遂在羅湖等地設置過境關卡,又將大範圍邊境地帶劃成禁區。從此新界北部的禁區範圍, 在往後數十年間像被冰封一般,發展完全停滯,但同時難得地保留了數十年前的鄉村舊模樣。2006 年起特區政府大幅削減原來的邊境禁區範圍,並分階段開放,從前人們眼中「神秘的邊境」遂陸續進入公眾視野。但長年的封閉,有限的歷史記錄,也讓人對邊境的認知極度缺乏,無法分辨不同村落及其歷史文化。面對近年談得沸沸揚揚的開放沙頭角議題,除了促進旅遊,帶來商機,邊境還有什麼價值和可能性,都值得深思。

迎來轉變,邊境和新界北部近年也成為不少攝影創作者熱衷的拍攝對象。當邊境開放後,人們可以涉足從前無法隨意抵達的「禁區」時, 赫然發現,在魚塘和濕地的大後方,深圳早已聳起現代城市的天際線。強烈的對比,將深港兩地過去四十多年的發展模式,濃縮成少見的「奇觀」,也讓人興起對於邊界 / 界線 / 城鄉甚至身份及歸屬的思考。眼前人去屋空的村落、乾涸的魚塘、以及種種奇異的對比,今日新界, 日後若與對岸的深圳城市融成一體,她還是人們以為的「新界」嗎?


#REdraw#REcap
#REserve#REsidues   
記憶的碎屑


雖然新界自 1898 開始一直在蛻變,但近二十年來新界東北地區持續加劇的都市化,更大規模將原有的鄉郊景觀、傳統村落及產業逐一清除,讓人更關注鄉郊社區的保育及村民的未來去向。古洞曾經有過本地唯一的𠝹木廠志記 (月前才被收地中止營業),至今又保留著多家本地醬油工場,區內亦有歷史悠久的河上鄉。但自發展計劃公佈,一如用地圖插畫記錄古洞社區面貌的貓珊所形容,「美麗,又令人傷感」:  房子都被劃上即將清拆的記號,在村子住了幾十年的婆婆們,在等待被清遷的過程中,卻依然記憶著從前哪裡是田,哪裡有人養雞和豬 ⋯⋯古洞北早於 2014 年已被列入新界東北重點發展區域之一,紙上的規劃一步步改變人的生命軌迹,同樣情況也將在其他新界地區重複發生,包括歷史悠久的新田——新田不但是新界五大家族之一文氏的根據地,也曾經有過大範圍的稻田、基圍和魚塘。北部都會計劃中除了河套區的「創科園」,在新田鄉和旁邊的牛潭尾一帶,將來都是地鐵北環線車站所在⋯⋯在這個以深港融合為大前提的藍圖中,將會如何體現「城鄉共融」? 昔日本地農業的重要一頁,會否只能在嘉道理農場內才能回溯到點點痕迹 ?

今日新界,城市的足跡處處可見,鄉郊的社區人情卻默默消逝,人們對於新界的印象和記憶也會更頻繁地更新。那些少數被保留下來的歷史古蹟,因為周邊環境千變萬變,儼如孤島般存在 ; 當無數真實的村落被取締,只能以「示範單位」讓人憑著想像去回憶時,憑藉這點碎屑,我們又會拼湊出一個什麼樣的新界?


︎更多內容:《就係香港》2023秋季號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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