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半 山 如 夢

The Mid-levels ,在香港不叫「山城」,而是「半山」,大概因為「山城」二字,未能將香港半山由維多利亞城時代到當下的國際都會,一直都是城市中心延伸的特殊地位突顯出來。

這個春天,我們嘗試從不同高度和角度出發,邀來多位攝影師及收藏家,以及曾經或現在的 「半山居民」,和我們一起重構這個「半山夢境」,回溯在過去180多年間半山的出現和演變,以至人們一直嚮往著要「住進半山去」,又是一種怎樣的港式情結。


#REshoot 
航拍半山


近年流行高空航拍,為觀察香港城市提供了另一種有趣的視點。航拍機飛越港九新界各處山頭,凌空捕捉大橋或公路的宏闊,甚至穿越雲霧,把摩天大樓變成雲上小尖塔,統統都令這個城市的景觀變得更奇幻。當航拍機飛過半山時,又會看到怎樣的景況?

航拍鏡頭下,中東西北半山,樓樓樓樓,樓以外還是樓,且不論地勢海拔,只有起得更高,樓價才能更上層樓,甚至像從前某半山樓盤一樣,68樓樓上便是88樓,魔幻地級跳。在這個「半山森林」裡,會看見山坡原來可以容得下那麼多高樓,以及藏身在建築物天台或pocket space的游泳池及球場外,更會發現穿插在這些高樓之間,不同年代的山路、馬路、迴旋路口和高架天橋層層疊疊,糾成無數的結;這個「半山森林」裡也零零星星分散著一些香港歷史最悠久,且見證了城市發展的古蹟及歷史建築:在教堂、學校、殖民年代的政府機關外,偶然還會見到山邊一幢隻影形單的古老大宅。這些歷史建築和新式高樓大廈高矮懸殊,看似微小的它們,卻提醒人們半山曾經瀰漫的歐式風情,也是成就半山與別不同的關鍵。


#REvisit 
山頂。半山


航拍的全景角度也透視半山今日的矛盾弔詭 — 山坡的天然地理環境讓半山曾一覽無遺山下的市區和維港;但建築技術愈進步,不但樓房不再順應山勢而建,反而以突破山脊線自豪,海景都變成了縫隙中的布景,而將半山與山下區別開來的綠色地帶也愈縮愈小,加上數十年來人們不斷以新換舊,將歷史建築一一拆去,歐式風情變成了售樓書上的概念化口號,或者舊照片和明信片上的片段殘影。

殖民早年種種歧視性的條例措施,形成了山頂的尊貴地位,也令半山在十九世紀中後期滿佈歐式大宅洋房,加上教堂、學校雲集,恍如歐洲的花園城市,與當時太平山街區過度密集的華人社區對比懸殊。而山頂纜車在1888年開通後,不但將原來只供政府高官及富商興建避暑別墅的山頂,變成一個居住社區和重要景點,纜車沿線的半山也被帶動發展,洋人富商如庇理羅士、遮打及麼地等都曾在半山興建堂皇大宅。

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不少華人因為擔任洋行買辦致富,這些「西式華人」雖然骨子裡保留著華人傳統倫理價值觀,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上卻十分西化,加上當時殖民政府開始放寬對華人居住區的限制,華商開始在半山聚居。而何東以歐亞混血兒身份獲准在山頂買地起屋,更是「華人」社會地位提升的象徵。半山成為華人上流社會的象徵,半山氣派就是這樣煉成的。


#REdraw#REdiscover 
建築。遺構


戰後香港,處處重建,半山也因而開始改頭換臉。歷史不到50年、用料和手工講究的歐式大宅洋房要不在戰時被大火摧毀,便是在戰後六十年代開始重建為十層高的現代樓房。八十年代又來了另一波重建浪潮,更高大的新型樓房密密麻麻,連一些歷史悠久的學校也將地皮出售。研究香港歷史的學者或從事保育的人,都不約而同感歎半山歷史建築「愈是美麗愈是短暫」。但半山的歷史和建築獨有的特質,卻讓他們努力不懈去尋找各種檔案資料,希望透過蛛絲馬迹重構背後的故事。香港教育大學科學及環境學系講師黃棣才博士參考了逾萬張舊照片,重新繪畫逾百座本地歷史建築,當中不少都位於半山上。而從事保育工作的建築師龍文菁,十年來一直觀察那些容易被遺忘忽略的遺構(historic building remnants),像偵探一樣,去探索那個她無緣經歷但極度好奇的半山。


#REmember 
記憶。情結


社交平台上,半山的故事彷彿無窮無盡,但最難得是親歷其境的insider視角。身為何甘棠的外曾孫,謝天賜近年將祖父謝家寶(何甘棠長女何伯齡丈夫)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拍攝的影片和圖片公諸於世。在半山出生的他,個人的成長記憶亦引人入勝 — 隨著半山大宅門在八十年代後陸續消失,早年香港華人家族的事迹亦日漸淡出公眾視野和記憶之中。謝天賜在五十年代初出生,不但親眼經歷半山變化,他在七十年代拍下的各種舊建築照片,記錄了半山最後的歐式風情,已成為坊間大部分人尋找半山回憶的重要依據。這些照片更折射出二十世紀初夾雜中西左右逢源的華人家族,財富和榮光如何隨著政局變化和經濟結構轉型而衰落,以及那個年代香港「特產」的歐亞混血兒(華人婦女protected women和洋人生下的後代),在當時社會上的特殊地位。熱衷記錄及整理家族歷史,讓謝天賜多了一種以旁觀者的角度,反思夾在不同文化之間的身份迷思,以至不少人心目中那份難以言喻的半山superiority complex。


#REmap#REmould 
改變半山的路


用現代標準,半山沒有地鐵、商場和其他社區設施,極不方便,但不少人「離不開半山」其中一個重要原因,跟半山擁有多家歷史悠久的「傳統名校」有密切關係。而隨著舊房子清拆,新樓房由六十年代初的十層八層,來到如今六七十層,人口隨住宅數目增長之餘,更明顯是對交通帶來的負荷 — 半山居民以私家車代步的比例甚高,然而區內大部分道路早在十九世紀中後期便建成,不但沿著山勢迂迴,路面狹窄,加上早年維多利亞城的規劃,主要道路為東西走向,由海旁到山上去的支路或小徑,不少至今都無法行車⋯⋯ 種種原因,令塞車成為半山常態。

自七十年代開始,政府已不斷研究緩解半山交通擠塞的方案,興建高架天橋和大型迴旋處等,在當時成為主要選項,亦大大改變半山區原來的景觀—這些道路在半山極有限的空間內形成了層層交疊的複雜結構,道路網絡恍如科幻片中的未來都市,加上跟環境不成比例的體積,當高架天橋在舊建築或居民咫尺間的距離越過時,更帶來了強烈的壓迫感 ,叫人再難將半山和舊照片中的歐洲花園城市聯繫起來。為了解決半山交通問題,行人自動電梯在1993年落成,距今已30年光景,人們亦早已遺忘當初因為工程費用大大超出預算,在落成初期又未能減少交通流量而遭受批評。但這條全世界最長的戶外扶手電梯卻改變了沿路社區 —  有著蘭桂坊影子的蘇豪區出現,令從前聚居勞動基層的些利街一帶變成外國餐飲勝地;更多外國僑民搬到半山區,帶動沿途樓價一路颷升,也令兩旁的商舖和居住空間改容易貌。記者在蘇豪、太子臺和些利街清真寺三個地方的變與不變之間,發掘舊街坊和新來者的故事,梳理這30年間人事和人心的變遷。一條電梯改造一個社區,可能只有香港才有。


#REveal 
加多利山上的葡萄牙人


半山故事來到尾聲,我們來到對岸九龍另一個半山 — 身在旺角鬧市的加多利山,自1930年代初發展以來,一直是人們心目中獨一無二的九龍豪宅區。區內數十幢散發著包浩斯現代風格的低密度平房或洋房,古樹分佈的林蔭大道,讓時空彷彿凝定在二十世紀初,且散發著一份令人回味的老式優雅 。在嘉道理家族開發加多利山時,九龍半島才正式開始發展不久。當時政府曾計劃將新開發的九龍地方發展為「花園城市」,提供比維城更低密度且健康舒適的居住社區,吸引人口由港島遷到九龍。過程中,九龍也成為當時不被視為「歐洲白人」的猶太人、巴斯人和澳門土生葡人等邊緣化族群的新天地。自開埠早期由澳門來港的土生葡人布力架家族,第三代的JP 布力架不但積極參與建設九龍社區的公共事務,又受嘉道理賞識,在當時主理加多利山的開發工程及管理。戰後,他的兒子更建議政府將港島渣甸山一帶發展為新興中產家庭而設的居住社區,雖然計劃最終因為成本問題未能實現,卻間接推動後來香港房屋協會的成立。


#REmind 
實用。想像


城市規劃和社區營造,在今日變成不少人熟知的概念,也更多人了解到建築設計對生活帶來的影響。最後我們重溫了戰後第一代本地培訓的香港建築師、爾後成為建築界翹楚的「王歐陽」創辦人王澤生,早年在半山及其他地區的項目:東半山司徒拔道上港安醫院和玫瑰新邨、北半山寶馬山賽西湖大廈,以至灣仔聖若瑟小學等六十至八十年代間的項目,不但展示了當時跟國際現代思潮接軌的觸覺,同時敏銳地融入自然環境之中。平實的風格對比後來愈發誇張跋扈的半山樓,更讓人反思建築的價值。

在半山發展成為「半山」的昔日,香港還在起步階段,無水就起水塘,無地就填海,直接回應現實需要;到後來,人們選擇搬到半山,對於生活質素的要求開始改變。當半山變成一種階級,或者某種身份象徵的概念時,這個地方就再不只是地理環境的客觀存在,而是連結人的記憶、期望和想像。今天,半山舊夢已遠,新的夢想又在哪裡?


︎更多內容:《就係香港》2023春季號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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