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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區戲院
屯門――平凡最幸福

      
撰文// 吳騫桐(實習生) 攝影// 謝浩然

由北向南貫穿市鎮的屯門河,見證這地的變遷步伐。

沿著看不到盡頭的屯門公路,途經島嶼間架連的橋、海、山。當匆匆瞥到轉車站那稍微褪色的中華白海豚雕塑,便知曉已抵達新界西北最邊陲的屯門。

沒有人會隨意經過屯門。即使西鐵屯馬線、南延線工程相繼落成,這地的時間似乎怎樣壓縮,都與市區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但這種僻遠,孤絕,或正是戲院相繼結業的時代裡,屯門至今仍坐擁四間戲院、十五個銀幕,位列新界之首的原因。

遠眺五十年代的青山灣海濱,遍佈漁船。相中最上方隱約可見長城戲院白色的放映廳及露天排椅。(圖片由政府圖片資料室提供)

1950s/ 

從前舊墟,有家長城戲院

看戲對屯門人來說,一直都是這個偏遠社區的重要娛樂。這種「傳統」,可以由屯門發展為新市鎮之前的五十年代開始。

「長城戲院是好重要的聚腳點。」69歲的退休區議員嚴天生說起五十年代屯門新墟的長城戲院,滔滔不絕。


自幼在新墟成長,嚴天生從八十年代起多次當選屯門區議員,熟悉這區由鄉郊至新市鎮的歷史變遷。

東西兩翼為青山與九徑山,由北向南流入青山灣的河道,岸旁遍野漁塘、農地與鹽田⋯⋯這是舊稱青山的屯門景貌。常說香港無鄉土概念,但對於老一輩屯門人,記憶中卻存有殖民城市缺乏的村鎮墟市風景。

昔日墟市,為新界村民集散漁農產物、購買日用品的獨有場域,也是各區最繁榮的聚居地。雖然規模不及元朗舊墟、上水石湖墟、粉嶺聯和墟等,但屯門曾出現三個小型墟市:自明朝年間出現的青山灣西岸舊墟;1900年後隨著新界租借予英國,連接市區與新界三段青山公路落成,所形成的青山灣北端新墟與東南岸的三聖墟。


以園林美景著稱,昔日的鹿苑酒店湖心佇立著中式涼亭,成為遊人熱門拍攝景點。(藏品由張順光提供)

露天觀影

屯門首間戲院,名為「長城」,正座落青山公路廿咪半新墟海濱的鹿苑酒店,河谷正中央的核心位置。

1951年由鄉紳陳日新開設的鹿苑酒店,與1939年的容龍別墅、1949年的青山酒店,主要服務沿著青山公路遊山玩水、參觀道觀禪院的城市人。對於當地鄉民,也因而多了娛樂的選擇。鹿苑酒店於1952年劃地興建,旁邊每夜放映影畫戲的露天戲院便是其一。在新墟土生土長的嚴天生回憶,以前村內小孩早上聯群結隊跑到山裡游水、捉豹虎、摘山稔,晚上就到長城戲院免費看戲。「戲院只開夜晚頭尾兩場,分前座後座:後座四毫子,前座要仰頭就便宜點兩毫子。那時看戲不算便宜,但區內沒甚麼娛樂,所以小孩子會求入場的叔叔姨姨『掹衫尾』,或者攀上附近的貨車頂、大樹偷看,總之用盡各種方法。」

除了售賣當季漁農產品的地攤,當時墟市周遭填塞著樓高兩層的民居與店舖,如當舖、酒家、士多、銀行等等。嚴天生說,五十年代家家戶戶未有入屋的免費電視,村民夜晚習慣流連以戲院為重心的新墟大街。「戲院旁邊曾是大片鹽田,後來填平為波地。那裡每到夜晚都會變成廟街一樣的市集,通常七點開舖,等到十點戲院尾場人潮散去才收檔。市集有賣牛雜、牛丸麵的大牌檔,有賣膏藥、跌打酒、山楂餅的小販,有牙醫、雜耍馬騮戲的攤檔⋯⋯千奇百怪。」


六十年代容龍別墅內的雅座,也是新界遊人的熱門景點。(藏品由張順光提供)

鹿苑往事

雖然聽說酒店會驅趕無所事事的街童,但毗鄰戲院的鹿苑酒店仍是嚴天生記憶中的好去處。「酒店內有座湖,能撐艇仔。湖中有座亭,湖邊的石壆種滿樹,整個園林設計像西湖,好漂亮,好舒服。每逢夏天夜晚,人們都喜歡到酒店散步,它是情侶拍拖勝地;以前假期常常有市區的人特意來這裡拍戲。」

早年鄉郊未發展、人口少。但買賣人群聚集的新墟,總是人來人往,正如長城戲院也總是吵吵鬧鬧。「長城戲院的座位是平排的,不像現在是斜排,所以從前每當下雨,前面的人打開傘子,定會擋住後面,經常聽到人喊:『前面收遮』、『把遮拎低啲』,好多人還會因此吵架。」爭吵聲之外,嚴天生更懷念睇戲途中不時響起的拍手喝彩。「小時候最喜歡看黃飛鴻片集,我們這群小孩坐在前排空地,看到石堅被黃飛鴻打就拍爛手掌,一齊叫大師兄,那種氣氛很有共鳴感和投入感,與現在差很遠。而且那時電影角色忠奸分明,劇情沒那麼複雜,儆惡懲奸,大家都很喜歡,小孩子會學黃飛鴻用棍打架。」

夜晚露天排椅、武俠片或粵劇片、墟市攤販食物的氣味、大人小童齊聲笑鬧、滿地蔗渣垃圾⋯⋯屯門長城戲院的浮光掠影,亦是五十年代新界戲院的典型寫照。

1970s/

新市鎮早期

六十年代,長城的露天影院加了上蓋,這個改變與「新界戲院大王」邱德根息息相關——1962年,邱德樓收購長城戲院,加建上蓋以加開日場,同時引進外國西片,格局從此與眾人皆可攀上高處免費觀影的露天時期不同。六十年代亦標示著屯門由鄉郊發展成新市鎮,朝著城市化方向進發的起點。

屯門新市鎮,源於五十年代末戰後內地移民急湧來港,港島與九龍市區房屋供應日漸飽和,於是政府草擬在新界開拓土地發展計劃。繼觀塘、荃灣後,1959年政府在青山灣填海工程計劃書裡,提出將屯門發展成容納28.5萬人口的衛星城市。1964年青山區發展計劃初步制定,1,041英畝的填海地將劃為徙置區、資助房屋、住宅、工業用地與市中心等,預計容納人口可提升至100萬。

相較荃灣早年的小型公共屋邨,屯門於1968年興建的新發邨足以容納1.1萬人口,規模之大,似乎已預示了日後住宅密密麻麻的區內景觀。1973年,政府公佈十年建屋計劃;同年,政府正式將地區名稱由青山改為屯門,區內大型公共屋邨如大興邨、三聖邨、安定邨、友愛邨工程相繼動工,而各發展商亦陸續覓地,拆卸村落寮屋、興建私人樓宇與商場,從前墟市雜亂熱鬧景貌不再。



七十年代正在規劃成新市鎮的青山屯門 (藏品由John Wu提供)

【舊墟】
1/ 后角天后廟

【新墟】
2/ 長城戲院舊址(1952-1970年代)/ 1982年為新墟街市
3/ 鹿苑酒店舊址(1951-1970年代)/ 1982年為仁愛堂廣場
4/ 域多利戲院(1978-1990年代)/ 屯門中心大廈(1977)
5/ 新發邨(1971)
6/ 大興邨(1977)

【三聖墟】
7/ 容龍別墅(1939-1989)

【道觀/ 禪院】
8/ 青松觀
9/ 青山禪院

【公路】
10/ 青山公路(南段)
11/ 青山公路(青山灣段)
12/ 屯門公路


「新界戲院大王」邱德根

說起邱德根,自不然想起荔園遊樂場與麗的電視。不說不知,這位娛樂大亨早年其實以在新界創辦戲院起家。1924年生於上海,邱德根與戲院的結緣,可回溯至他小時侯在明星大戲院看的第一套電影《火燒紅蓮寺》。或是命運的巧合,十四歲那年他被母親派至戲院任童工,翌年在亞洲影院公司由收發升至監理,自此終生打滾聲色光影的戲院世界。

四十年代末,時年二十二歲的邱德根先後接管兩間滬西區戲院,事業蒸蒸日上。但1950年由於自家遠東公司內部糾紛,加上內戰戰亂,他被迫舉家流徙香港。進軍全國的戲院夢,亦轉移至這個城市。

繼承包北角月園遊樂場戲院,以及打理中環區戲院幻燈片業務,經營荃灣戲院成為邱德根最初立足新界的第一步。五十年代初,眼見港島與九龍區戲院達數十間,新界區戲院卻寥寥可數;加上鄉郊戲院租影片分帳成本較市區低,有利放映廉價舊片,邱德根決定大手購入青山公路附近的農地與屋地,興建戲院。

從公路沿線的荃灣、沙田、大埔、西貢、粉嶺、元朗、屯門,甚至遠至離島的長洲、坪洲,邱德根新界戲院事業的興盛,見證看戲是當時極受漁農民歡迎的新興娛樂。比如荃灣,五十年代作為高速發展的工廠區,人口由約兩萬升至七萬,戲院時時滿座;六十年代初,除了邱德根的荃灣大戲院、蘭宮與華都戲院,其時眾安街還擁大光明與龍華兩間戲院,競爭激烈。

踏入七十年代,免費電視盛行,投資者紛紛高價出售或拆卸、改建戲院,但邱德根在新界興建戲院的步伐卻一直未有停止。在自傳裡,他說:「香港居住地方太小,大家一有機會,都要向街上走,加上電影院既有冷氣,又有大銀幕,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大眾娛樂。」即使房地產在七十年代後起飛,經營戲院的營利無法比擬,但「戲院大王」的名號始終是他無法割捨的夢想。


長城戲院(屯門)、元朗戲院、西貢戲院和金都戲院(大埔),都屬「新界戲院大王」邱德根旗下。(圖片來源:1968《香港影畫》)


佔地廣闊的屯門,輕鐵是區內人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

1977年落成的大興邨,是屯門新市鎮第二個落成的公共屋邨。除了興偉樓採長形徙置大廈設計,其餘六座大樓皆為大十字形設計,共容納居民數約19,000。

屯門新市鎮

交通

1978/ 屯門公路第一期通車,接連屯門與荃灣的主幹道路,雙線荃灣方向,單線屯門方向
1983/ 屯門公路第二期通車,九十年代初,每當公路發生意外,交通都會嚴重癱瘓至少二至三小時
1992/ 輕鐵第一期通車,屯門區41個站(1988)輕鐵第二期通車,元朗天水圍區
1995/ 屯門公路開設逢星期一至六早上06:30至09:00的往荃灣繁忙時段巴士專線
2003/ 屯門與兆康西鐵站通車
2014/ 屯門方向轉車站落成,有轉乘優惠(2013)屯門公路往方向新增一條行車線

人口
1981/ 20,657
1986/ 287,539,升近兩倍,亦突破當年規劃容納人口
1991/ 380,683
1996/ 463,703
2001/ 488,831
2006/ 520,035,突破五十萬,其時荃灣人口288,728、沙田人口607,644


墟市變大廈

這個時候,長城戲院亦逃不過清拆的終局。取而代之的,是一街之隔的域多利戲院。1978年,邱德根旗下的遠東集團,在新墟單棟式的屯門中心大廈基座,開設劃有堂坐、特等的雙層域多利戲院。在寸金尺土的香港,隨著上居下舖唐樓的式微與摩天大樓的發展,六、七十年代的戲院不再以單棟建築之姿存在,陸續遷進大廈基座。正如嚴天生慨嘆:「還是那條新墟大街,只是地方變得很狹小,而且沒有了以前夜晚那種地攤、檔販的特色。」由墟市過渡至大廈,新墟大街正式取名啟民徑,兩旁聳立排列齊整的大廈商舖,屯門戲院自此換上了新的面貌。

貼靠新墟街市,屯門中心大廈下方蔬果檔長期掠過川流不息的人群。與上方廢棄幽寂的域多利戲院,形成強烈反照。


九十年代時,屯門中心大廈基座為域多利戲院與多戶小商舖,形成住宅、戲院、店舖的綜合用途格局。(圖片由黃夏柏提供)

1980-2000s/

商場,戲院的生存關鍵

七十年代末,屯門只有座落新墟單棟大廈的域多利戲院。然而踏入八十年代末,新城戲院、凱都戲院、屯門戲院、巴倫紐戲院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區內戲院數量升至五間之多。背後實緊扣新市鎮的發展歷程——隨著多個大型私人屋苑與公共屋邨相繼落成,屯門區人口由1981年的120,657急升兩倍至1986年的287,539,形成吸引戲院落戶的龐然消費力;同時,屯門新市鎮規劃下的商場文化,亦營造了戲院林立的有利環境。

戲院
新城戲院(1986-1999)
凱都戲院(1988年7月21至今)
屯門戲院(1988-2006)
巴黎倫敦紐約米蘭電影院(1989年6月至今)
UA戲院(2007年12月12日-2018)



八十年代落成的屯門市廣場,翻新後的換上白色與七彩的外牆,內裡亦開始進駐大型品牌連鎖店。

1000:38

香港是全世界商場最密集的城市。如同城市研究者謝爾頓(Barrie Shelton)回顧,為了安置戰後湧港難民,港英政府修訂建築條例,積極發展結集居住與閒娛一身的綜合用途樓宇;除了座數增加,屋苑基座亦由小型商舖的匯集,擴充至走廊式的巨型商場。(註1)縱觀八十年代,地積佔用高而承租能力低的戲院無法獨佔大廈基座,只能依附這些大大小小的商場空間。商場,成為戲院生存的關鍵。

七十年代時,政府曾將戲院劃為「文娛設施」,規定每區人口與戲院座位比例需為1000:38。或是這緣故,有別於荃灣工廠區,以住宅與商場樓宇主導的屯門與沙田新市鎮,預留了為數不少的戲院空間。

即使後來因為名牌連鎖店進駐各區大大小小的商場,舊式戲院終敵不過結業厄運,但地處邊陲的屯門,似乎凝滯於一種迥異的發展速度中。發展商大多不會特意投資整修屯門區的商場——2000年代,除了信和集團與恒基集團曾大肆翻新市中心地帶的屯門市廣場與屯門時代廣場,區內其餘社區型商場大多保有原貌,而原來的戲院亦變化不大。

註1:Barrie Shelton: Predisposed towards Mall Cities. Stefan Al (ed.), Mall City, Hong Kong's Dreamworlds of Consumption,.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 28-29.

直至2006年結業之前,屯門戲院外的電影海報仍以人手繪製。(圖片由香港戲院商會提供)

屯門戲院的售票大堂,其時仍以人手方式劃票。(圖片由黃夏柏提供)

隨著屯門時代廣場裝修重建,屯門戲院被劃為多間店舖,消失無蹤。戲院遺址外只剩下綠油油生長的樹叢。

現在的雅都商場,只剩下四方的凱都戲院橫額。

街坊生意

在九十年代從北角搬至屯門,至今已在此區定居三十多年的戲院研究者黃夏柏指,屯門區戲院最特別的地方,正是它們直至2000年時,仍維持著八十年代由大戲院過渡至迷你戲院的舊格局。「比如,巴倫紐與凱都皆設有向街的入口大堂,這些舊建築模式不會特意改動。九十年代初,凱都門外仍有賣烤魷魚的小販,這都是以前戲院才有的習慣。」「又如屯門戲院,結業前它仍然是手繪廣告畫,但那個畫師畫功很差,有時看它掛出來的畫會覺得好好笑,還會畫錯,我想在九十年代已經是很少見的景象。」

由北角搬到屯門,黃夏柏多年來一直發掘各區戲院故事。


從前的雅都商場懸掛著凱都戲院的霓虹燈招牌,亦有三院當日的上映影目。(圖片由黃夏柏提供)

對黃夏柏來說,置身變遷過於急速的香港,這些舊式戲院無異是時代記憶的珍貴殘影。但問及戲院的質素,他毫不違言:「屯門的戲院感覺是比較差的。」

「巴倫紐我不太喜歡,常有工作人員走來走去聊天,甚至試過在放映時走進來修理東西,很滋擾觀眾。」「有段時間,我常光顧屯門戲院,但它其實不是特別好,印象很深刻的是地板很黏腳——可能是其他人倒瀉了甜的東西,沒清潔好。而且,影廳與外面只相隔一道簾,隔音很差,每當外邊人多都會覺得嘈。」「至於新城戲院,唯一一次是去看張婉婷的《我愛扭紋柴》,那間戲院很破爛,大堂燈光也很灰暗,乳膠椅子中間穿了洞也沒有人理會,只找張膠紙貼著,好似告訴觀眾:你不坐這張,就坐隔鄰那張。」

戲院格調與商場管理方針密不可分。低度管理的戲院模式,正扣連主打街坊生意的商場氛圍。黃夏柏回想,九十年代的屯門市廣場猶未進駐迎合內地旅客的名牌連鎖店,店舖多售賣家庭日用品。除了百貨公司八佰伴,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拾寶城,「它是間十元店,旁邊還會擺著一疊疊CD,賣些奇奇怪怪的便宜東西。我印象中只有屯門有這間店,是這區的特色。」這種廉價亦反映於戲院票價之上,「記得當年只用十元票價就可以早場看到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挺好的,又近又便宜。」

巴黎倫敦紐約米蘭戲院購物中心掛著向街的廣告畫版,清楚列明四院上映影目與票價。但自2018年,終敵不過時代變遷而拆除。(圖片由黃夏柏提供)

早上九時左右,趁食環署小販管理隊還未巡邏,嬸嬸們利落排開自家種植的蔬果地攤。與巴黎倫敦紐約米蘭戲院一街之隔,街道上擠滿買賣人群,彷彿重新回到五十年代的新墟大街。

孤島不孤

隨著商場翻新,屯門區戲院的面貌也悄悄地改變。2006年於屯門市廣場三樓開張的UA連鎖戲院,已再無舊式戲院的痕跡。「它號稱是UA首間概念戲院,以森林做主題,管理比較新,坐得較乾淨,但我不太喜歡那刺眼的藍光。」作為商場內的旗艦店,新式戲院通常深藏於商場舖位,導人乘搭電梯,穿過一環又一環迷宮迴廊,增加購物消費的意欲。「我沒特別排斥商場,畢竟是大勢所趨。但我不是特別喜歡行商場的人,它逼你繞遠路、逛舖頭,路徑的選擇少了。而且,商場戲院主要問題是空間感太細了,比如UA原先的空間是超市,不像其他劃積規格那麼適合做戲院,銀幕大、行數少,感覺不太舒服。」

雖然對很多細節感覺不滿,但黃夏柏還是很感恩,數間戲院多年來為屯門這座「孤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娛樂。「試問屯門的普通家庭誰會假日跨區外出?以前西鐵未通車,與市區的連繫只有巴士,車錢數十元不便宜,屯門公路又日日塞車⋯⋯某程度上居民真的猶如被困,形成原區娛樂的需求。」

回顧新市鎮規劃,原旨於「自給自足」、「均衡發展」,但屯門工業區提供的就業機會不足,使居民多需日夜耗費數小時跨區上班,身心俱疲;即便假日空閒,也不願跨區玩樂。這種就地消費的生活模式,可見於興旺的戲院事業,「九十年代,人們常說香港電影票房差了很多,但依我觀察,屯門區戲院入座率一直挺高,比如凱都在2000年代仍不時有人龍排到外面,放諸香港是少見的現象。」

在新市鎮規劃內,屯門河以西一帶是輕工業區。

2021/ 

半新半舊

平平無奇,融入街道商場的日常風景。屯門的戲院一直以這種姿態紮根社區。

嚴天生說,五十年代的長城戲院現址為新墟街市。走到新墟,街市附近排列著菜檔、果欄、雜貨店,空氣長期充斥小販「埋嚟睇、埋嚟揀」的吆喝、師奶交談接耳的閒聊,某程度上延續了舊時墟市的熱鬧氛圍。順沿啟民徑走,經過由鄉紳陳日新創辦的仁愛堂,回望街尾的鄉事委員會和信義會尊聖堂,街道只餘下這些五十年代興起的組織,提醒人們此處曾是社區命脈。作為九十後的青年,確實難以想像這裡從前是全區的娛樂重心。

在啟民徑繞一圈,勉強稱得上「娛樂」的,只有一間名為「銀河」的遊戲機中心,招牌下的店舖仍在營業,窺進去卻一片漆黑靜悄,相信已是九十年代新市鎮發展後期的產物。機舖與戲院,是當年毗鄰盛行的娛樂場所。與破落的「銀河」相映,隔鄰大廈的域多利戲院自1992年結業,日久失修,漸變成鬼屋似的廢棄地。曾傳出發展商意欲將戲院翻新成商場,但計劃擱置至今,仍未有動工迹象。裸露的石屎外牆,中間縫隙可見從前影廳的龐然空洞,與下面人頭湧湧的菜檔果欄對照,形成令人嘖嘖稱奇的新墟景觀。

黃夏柏於1990年搬進屯門,恰巧見證著屯門區戲院最蓬勃的歲月。相比大埔、天水圍、元朗等稍後發展的新市鎮,屯門作為第一代新市鎮,私人屋苑商場規劃預留了相對多的戲院空間。域多利之外,新墟在八十年代末還有兩間打對頭的商場戲院:巴倫紐與凱都。同樣為屋苑、停車場、商場的三層式設計,加上向街的戲院招牌,兩座建築猶如鏡子般對視。

巴黎倫敦紐約米蘭戲院購物中心,是屯門居民慣以為常的沿途風景。

巴黎倫敦紐約米蘭

從前,香港戲院慣取外國城市名字作招徠。在舊式戲院紛紛結業的年代,「巴黎倫敦紐約米蘭」的院名放諸現在仍然新鮮、搶眼; 然而戲院本身其實以裝修破舊、戲飛廉價著稱——曾有港產片導演說最喜歡到巴倫紐謝票,可能正是被那種道地的街坊氛圍所吸引。而借戲院命名的單層購物中心,雖然有惠康、日本城等常見連鎖店,但其殘留的舊商場光線與氣味,加上眼鏡、補習、鎖匙、時裝等駐足多年的小店,呼應著與戲院一樣的緩慢發展節奏。

有別於低度管理的巴倫紐戲院與商場,凱都戲院座落的雅都商場近年翻新,但或是因為資金不足與業權問題,左半的舊式商場,與右半改裝後的GoGoMall美食廣場,形成楚河漢界似的奇特景象。雖然定位向來是質素稍優於巴倫紐的中價水平,但在戲院門外駐立一會,眼前晃過穿校服的中學生、隨意搭配T shirt 牛仔褲的師奶大叔、拖帶小孩的一家大細——處於商場左邊的凱都戲院同街為藥房、涼茶舖、雜貨店,依然不脫某種平民街坊的氣息。

同樣呈半新不舊之貌的,還有處於市中心邊緣的新都商場。在新市鎮規劃裡,市中心地帶為屯門市廣場三期、屯門時代廣場、錦薈坊、華都商場、新都商場串連而成的龐然商場網絡。1992年,新都商場三樓的新城戲院結業後,空間曾改成實惠家品店,後來2018年英皇戲院進駐,又回復了原初用途。為了配合重開的戲院,新都商場三樓換上明亮光滑的地板,貼上鋪天蓋地的戲院宣傳橫額;然而,扶手電梯往下兩層,仍維持以前的面貌,沉實的泥黃格磚、方格子般的店舖:校服店、診所、照相舖⋯⋯

右邊西鐵站旁的Vcity與左邊新墟相互對望,形成強烈的新舊反差。

新都商場內的英皇戲院。旁邊就是行人往來通道。街坊可以「行過」便入去睇場戲。

睇戲就是日常

商場和戲院介乎於新與舊之間; 而回視整個屯門,似乎也是處於這種狀態。

近年紛紛進駐的連鎖戲院如英皇、嘉禾StagE,雖然管理質素有改善,但畢竟屯門客群為觀看荷里活或港產片的主流觀眾,這些新式戲院的播映戲類或整體格調,與舊式戲院也差別不大。若想觀看藝術電影,仍須跨區前往港島與九龍區的戲院。預早個半小時出門,趕著班次走了就會遲到的西鐵或巴士,遠赴市區約會、看戲、逛街⋯⋯對2021年的屯門人來說,跨區是無比尋常的事。儘管麻煩,但聽起老一輩說到以前出屯門是何等艱難,還是會暗暗慶幸,現在的交通網絡真的便利多了。

正如與市區的距離感早已埋於屯門人的身體裡,區內擁有數間戲院也不知不覺成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在孤島盡頭,戲院成為最平實、最日常的街道與商場景觀重要一部分。雖然有些破舊、但便宜又鄰近的選擇,在抱怨著「屯門公路又塞車」、「屯門人騎牛出門」的時刻,無無聊聊,還是會想對同區朋友說:「喂,不如喺屯門睇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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