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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efine the Legacy//

文頭的祖地,
燦爛的遺產

       
撰文// 余婉蘭 攝影// 謝浩然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頭說,因為見到整個山頭都是阿爺建造的石圈,沒有用到石灰泥,但非常實淨,穩陣,他才有動力繼續做下去。

文頭的祖地

承接祖地,祖屋,意味著上一代人走了,文頭幻想,一代一代的人可能共存共生嗎?阿爺阿嫲,阿婆阿公,甚至再上一代祖先都在生,五代、六代同堂。但怎可能,「始終人會死。」人走了,他就不捨得,記掛,即使是他那個爛賭玩女人的老豆。幻想到他們未過身,自己打打理間祖屋和田,企企理理,乾乾淨淨,讓他們坐著,享受就好。文頭口中念念一句,無佢哋就無我。一代一代是這樣延續,卻也必須這樣生死交替。

牙鷹咀近石灘的二萬呎祖田,他阿媽未過身時,偶爾落去摘下水果,拜神,南涌的祖屋、太公山墳她同樣打理得好;分流那邊祖屋則由他家姐打理,她自小在分流成長,計劃退休後過回童年記憶裡的生活,網魚,吹海風。逢過年前,她一定回去,貼上新的對聯、揮春和紅紙,忙這忙那。文頭回想,以前他不用費心,也樂於不用費心。後來阿媽走了,「我家姐後生嫁去沙田,有一年廣源邨火燭,燒淨一棚骨。我記得是年初六。」文頭說他忘記年份了,叫我上網查,是2013年,報導也寫了,他家姐過身時五十三歲。

父母和文頭七兄弟姐妹合照。

「很奇怪,我阿爺那邊只生了我姑媽、我老豆。我姑媽九十幾歲,在台灣生活。我阿婆嗰邊得我阿媽一粒女。」所以兩邊祖田祖屋的業權,全歸他家七兄弟姐妹;但屋和田自己放著,身後的樹林會毫不節約生長,遮閉天空,勒死前人種的果樹;草木長得高過人身,會擋住回家的路;而瓦片屋會倒、會蝕,樑柱生出白蟻,屋的內核就被掏空。對上的親人走一個,又走一個,自那2013年開始,牙鷹咀、分流和南涌的祖屋祖田打理事宜,自然落在二哥文頭身上。變成了他忙這忙那,周身骨痛,口中總念著:「真係搞死我啦!搵啲咁嘅嘢嚟玩?」但不做又不行。

文頭不知道這口井是哪代祖上建設的,來到他這一代,特別加建一層石屎,多一層保護。

祖上的井

文頭將近六十歲,如果前一晚沒有收到電話,叫他返機場揸泥頭車,就早早八點幾去飲茶,然後帶著一桶雞肉冷飯,踩單車入牙鷹咀,先餵那六條狗,再做點活兒。或者晚一點回南涌,修整另一間祖屋。幸好,排行最小的弟弟國開始幫他手,陪他忙。

文頭做甚麼,都穿同一對拖鞋,連上山採蜂也是,煙是一根一根抽,有時抽得很兇。他有點過動、停不下來時,很需要那口煙回氣。他說,這邊每一樣東西,都用他一雙手郁過。差不多十年前,他開始以一人之力,一對手,建設阿爺留下的祖地。

他說,首先劈開遮閉的樹林野草,見到天空,讓陽光曬進來。先要見到回來的路。

搬搬抬抬,釘板紮鐵,整水,整電,用了過千包英泥,幾間小屋逐點逐點起成,湖水藍是兒子朗揀的。阿爺留下的果樹能繼續生長,文頭再添更多品種,他期待著每年扒龍舟時,一山菠蘿香。「我搬料落石屎先請人,其他用我一對手整出來。」幾年下來,幾乎花光他的積蓄。「我老婆仔女都不明白,反而外人就知道,說,文頭你放了不少錢在這裡,又出錢又出力。自己整,先至真材實料,沒有偷工減料。」他希望建得夠硬淨,風吹雨打或歲月都頂到,代代能傳下去。

由於近石灘,吹北風的日子,海面垃圾就多。有時走私船掉下一些凍肉,如豬耳豬手,也沖上岸邊。

但文頭覺得,自己起屋開路,都及不上祖上的那一口井,他猜,口井不是他爺那一代挖的,而是再上幾代。「真的覺得好叻,怎樣挖下去?怎樣可以找到水源?」口井十五呎,裡面用石疊成樓梯,旋轉而上,井底是正圓的。「這口井厲害,真的是傳家之寶。」有水,才有人,文頭的祖上才可以以石灘一隅作棲居。文頭指一指,說,上面有太公個墳,他細路時已經存在。對上一點的斜坡,有幾個墳,是別家人,「用英泥整,應該有錢人家,但無後人來拜,無人打理。」

文頭十幾歲時,被老豆叫來這邊幫阿爺手,他特別討厭餵豬,「小時好想離開這地方,好臭,好多豬餿,在水井扯完水都不想幫豬沖涼,好辛苦先扯到一桶水,不捨得。總想辨法走。連豬屎我也沒有掃,都是阿爺掃。」文頭很佩服他阿爺陳善,大澳人都叫他善伯。「在大澳,識我阿爺,一定過七十歲。他們讚我阿爺好叻,搖櫓運豬糠,用番石榴的棍,不是直,曲的,竟然搖到來。」

乘船由海那邊望過去,牙鷹咀的四間小石屋,走山路它是隱藏起來的,由文頭一手一腳建設。

他指著一圈一圈的石坡,又是阿爺整。文頭整修時,特登留下幾個沒有拆走。「阿爺用石砌成的梯田,用來種植。成座山都是一圈圈,沒有用石灰泥,好實淨,穩陣。因為見到這些,我才有動力繼續做下去。」文頭說自己像他阿爺,做死一世,不懂享受。大女剛出世,文頭剛好三十歲,他阿爺就死了。「他做到九十幾歲,一枝枴仗篤下篤下行落來,以前是山路,不是石屎路,後來一枝變兩枝,就回南涌祖屋住,很快就病,好快死了。」

文頭的老豆年輕時,打算賣掉這幅兩萬呎祖地,而更早時,在文頭十幾歲,老豆已經把丁權賣掉,八萬元。「那個年代,五百蚊紙好大一張,古董一樣。」牙鷹咀祖地也是賣幾萬蚊,老豆覺得,幾萬蚊做不了甚麼,後來不了了之。

文頭母親那邊的祖墳,死去的親人都葬在一起。每次回來落葉總滿地,掃掃,再上香。

父與子

祖上沒有留下錢,倒是留下一堆田和屋。「以前原居民有田,都好窮,田地送畀人都無人要。哪有講甚麼轉私家地,賣地?現在變成你爭我奪,梁屋那邊,你又圍住我這邊,我又圍住你那邊,驚死被霸地。」文頭倒曾幻想過,如果這幅兩萬呎地,在東涌而不是牙鷹咀,實租畀人泊車。「咁我掂過碌蔗!」眼見在東涌的原居民朋友,以前爛田爛地,政府收了他們田地起樓,賠很多錢。然後他們個個有車有樓有錢。

文頭說,這邊也是,好多人慫恿他賣,「我說不賣。好多人都好貪錢,但我想一代代傳下去。」

「現在有的兄弟想賣,我說,唏!真的死畀你睇。」

左// 文頭口中的「男仔太」,即是他太公,站在祖屋門前留影。
右// 「女仔太」即文頭的太婆,她抱著文頭的兒子。


左// 文頭媽媽與孫,黃衫是文頭兒子。
右// 文頭與弟弟


「我只是說了一句,太公地,祖先留下來,任何一塊土地都不可以賣。有環境就當度假,無環境,一人踎一個地方都有得你踎。你肯勤力做,餓不死你。」仍然有好多人對文頭說,你咁辛苦為咩,傳到你個仔個女,都不會理。文頭老婆說,信不信你死了,你個仔即刻賣、第一個賣?

文頭沒好氣答,我曾經同個仔講,你賣的話,我做鬼都會返來擰死你!

談到祖地、祖屋的事,好像只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而女人變成局外人),特別文頭是原居民、客家人。遺產的故事,好似一再是父子故事、親情故事。文頭四兄弟,阿爸改名「中、華、民(文)、國」,三個姐妹就叫「英、芬、芳」,阿爸專做山喉、山墳等工程,自己四兄弟,兩個做水泥,兩個做油漆,一家人都叫做同行,做粗工手活。七兄弟姐妹,只有他一人一直留在大澳生兒育女。

文頭到他家族的祠堂上香,見到地上的碎瓦,擔心祠堂日久失修,磚牆只會逐步剝落,砸到他頭上。

「自小跟住阿爸上山整山喉。分流那邊「男仔太、女仔太」(即太公、太婆)的山墳是他整,人都未死晒,石屎已經裂開了。你看,他做的東西就是不夠硬淨。」文頭說起不長進的老豆,自他八十八歲去世後,感受多了不捨、掛念,而非怨懟。「他走時,我都不捨得。細妹買來一架紙紮電車,三千八百,貴過架真的,真嗰架二千幾蚊,大家夾份燒畀老豆。」文頭這一世人,打過老豆兩次,一次是他十幾歲,「我打甩佢隻牙,唔驚天打雷劈,佢輸錢打阿媽出氣,以前文物酒店那邊是差館,之後阿媽來保釋我。」另一次是老豆七十九歲,「佢返大陸玩,開了水喉引上山墳,我叫他關水喉,他說反正水費都是你交,我又一拳打落佢度。」

文頭一直只記得阿爺說的一句:「寧生敗家仔,莫生蠢鈍兒」,聽來像阿爺自我安慰之言,或也是文頭的自我安慰。「賭錢,輸埋佢,玩女人,起碼醒少少。好過生個吽哣,食又要餵,烏蠅嬲又唔識趕,照顧佢一世咩?」

「若他不是賭錢、玩女人,也有叻處。做事有小聰明,有點辦法,那時寶蓮寺做山墳,幾個高僧大德的墳要整蓮花托,老豆在地上先整好一塊塊托,再一塊塊黐,不用洗,也不用批。我服他。」文頭自己既是做人兒子,也是做人老豆。想到自己兩腳一伸,甚麼也留給下一代,但下一代會不會把拜祖祭祀放在心?會不會有上一代的辛勤、懂事?他兒子朗,二十五歲,在他口中明顯有著代溝。


祠堂的褪色和長年緊鎖的大門。

「我叫他廢柴,我老婆說,叫人廢柴那個才是廢柴。他扒龍船拿第一,他非常熱愛。我說你都黐黐地,扒沙白有沙白食,扒蜆仔有蜆仔食,扒龍船第一?個仔就說,你驚我叻過你吖嘛。令到我傷感到不得了,激到我嘔血。」他兒子說,想揸獨木舟環繞大嶼山一圈,文頭覺得汲水門一段有難度,擔心兒子出事。「欺山莫欺水,翻艇浸死你,怎麼玩的都危險。」

文頭從來沒有打過兒子,說得一粒「慈菇椗」,捨不得打。「或者等我兩腳一伸,他才會生性吧?」他想把自己的採蜂技術傳承下去,誰人他也教,更希望兒子試試,但他去過兩次就沒有再去。

祖屋門口貼了細佬國淘寶買來的對聯,也是破落荒廢的幾戶人家之中,最為鮮明,彷彿告訴別人,這家有子孫曾回來。

分流的新年對聯

家姐過身後,變成他一個人每年過年前回分流祖屋,貼對聯、紅紙;中秋八月十五他也一人回來,摘紅柿,拜阿婆。今年因為疫症,他本來不想去。但我和攝影師說幫手,來看古老大屋,他高興得不得了。有人幫手,有人陪,他就高興。文頭帶我們穿過荒廢的瓦片屋、村校廢墟,「以前這條村好大,叫我婆吳容嬌的名字,一定有人識。」村校地下有一幅舊照片,有個紮辮子的小女孩,望著文頭的祖屋。文頭思疑可能是他家姐小時候?「看不到她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她,應該是吧?她三歲在這邊由阿婆湊大。」

文頭說起舊時,總說快樂的事,不快樂的他都不說。阿婆這邊有幾間屋,也有牛欄,養了五條牛,家姐負責掌牛。「牛很識性,從來不甩他家姐,我坐上去,家姐不牽,牛就甩我落來。」阿婆病了,入老人院,成日和姑娘講起那五條牛,記掛那五條牛。文頭對她說,牛欄早荒廢,五條牛早就沒了,阿婆失憶。

每年回來貼對聯、揮春,他都照著之前的位置,也不撕走以前。門對,大家都搞不清是由左貼向右,還是右貼向左。「平安先定富貴先?定富貴咗先至會平安?唉哎,貼對聯左右不分。」阿婆住的那間屋,白蟻蛀蝕樑柱,門口的已蝕成像威化餅一樣脆。以前文頭回來,執柴燒一燒,屋子就少點蛇蟲鼠蟻。每次回來他都不確定,屋的碎瓦會否掉下。「如果掟中我個頭,嘿,代表阿公顯靈了。」

阿婆的細佬德叔,早年在他那間屋的靈位,放了隻錶,是遺物,不知被誰偷走。她家姐網魚的網也一樣,思疑被村的某人偷走,他很生氣,還跟那村民打架,被票控罰了千五。「那是我家姐的遺物!」文頭不捨得扔掉去世親人的遺物,一袋袋存起。

「我話,得我一個人,都會去拜,無佢哋就無我。」文頭一見到樹葉蓋滿太公太婆山墳,忍不住又掃。「但兩日之後一場風,又鋪滿,掃一下,起碼自己心安理得。很累,但累就休息一下囉,自己地方都想乾乾淨淨。」

這邊地大,屋多,文頭想到自己一個人,一對手,最多有命整返間牛欄,做到做不到為止。「現在的後生,不會好像舊時的人咁捱得,他們只識打機,間屋生棵草都不會幫你拔。拜山、貼對聯,遲點那班後生也不會幫你搞。你死咗就燒,骨灰扔落海餵魚。」

「你問,上一代留了甚麼畀我?他們無錢留畀我,咪留下了回憶囉!」文頭一輪嘴,喃喃自語。「因為回憶,所以做到我死,都會做落去。」

已破落的分流村校,黑板寫滿了遊人留下的政治宣言。文頭在地下見到一幅舊照片,有個紮辮子的小女孩,文頭思疑是否他的家姐。

後記:跟文頭採蜂蜜

文頭教,你面向太陽,望到塵土飄蕩在空氣,乘揹著光,當然亦都見到蜂從哪裡來,將往哪裡去。「蜂離開個竇,搖下搖,輕身嘛。但孭夠花蜜,沿直線很穩飛返去。」他說報紙的字,他早看不清,但就能看到山澗飛行的蜂,並吊住牠們尾,沿路砍開叢林,攀岩石,找牠們的石洞巢穴。

大嶼山他擁有大大小小二百多窩蜂,多到可以用蜜糖沖涼。每年一月回暖,就去「拎糖」,即「拆竇」。冬蜜是最好的蜜,你嘗到鴨腳木的花香,苦澀濃甜;夏天的蜂吃龍眼蜜、荔枝蜜,他不要,都送人。他知道甚麼是靚蜜。山上越來越少鴨腳木,以前他會守著花樹,隨吃飽糖的蜂回家。文頭先用煙熏,再割走一塊塊密佈六角的蜂巢,上面填滿幼卵、蜂糖,他切走含糖的,然後一口口吞吃剩下的幼卵,啃蜂巢像啃麵包,說,營養豐富,都是蛋白質。

為了下一年蜂再回來,他會弄乾淨巢穴,趕走其他蛇蟲鼠蟻,有時樹林密生,他會一刀刀砍乾淨,把蜂穴砌到像皇宮舒適。「一定要見天、見太陽,蜂才知路回來。連家門都找不到,就回不來了。」他好似形容他牙鷹咀的祖地,十幾年前密林叢生,一切倒至塵土回歸,把祖先曾經生活過的痕跡也活埋。他砌好蜂的竇口,讓門口見天日,蜂出入自如,如同自己的祖屋。

文頭穿著拖鞋,短褲,山嶺間好像能飛能跳,小腿刮成一道道傷,似負上叢林內鋒利而彎曲的波紋,有血也不怕,新舊傷痕讓小腿、大腿看來像塊乾枯並且燒過、染血的木。我們不走山路,只走懸崖、山緣,鏟著林木進發,他叫我當他石頭,閃失時頂住;當他的腿是橋是木,直接踩上去,過道峭壁。他妻也是這樣,幾乎讓他半孭上山下海。但她很久沒有跟我去了,他說。這天,相差十二歲的細佬國陪他,說曾經跟文頭爬過峭壁採蜂,險象環生,以為要死在那裡。 他說起,小時侯一家不和睦,不快樂的日子,幾兄弟姐妹都好憎文頭。長大後老死不相往來。後來阿爸阿媽逐一病死了,家姐活生生燒死,生命化學,細佬國說,自己也想睇化,都一把年紀了。後來他和文頭和好,跟他採蜜,也一同修理祖屋,讓阿爺種的果樹重見天日。因為疫症的關係,他和太太本是大澳人,更常回來大澳避疫,重新感覺大澳的好,兒時明明感覺不到。

天氣好時,兄弟姐妹重新聚在修整好的牙鷹咀祖地,燒烤、摘生果和吹海風。有祖屋,祖地,陽光能曬進來,各散的親人才有地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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